[摘要]對于美國的國父們而言，他們當時考慮的主要問題是，通過戰(zhàn)爭打敗了大英帝國之后，如何保護來之不易的自由？能不能夠通過和平、理性的方式，通過自由討論的方式，建立一個優(yōu)良的政體？

本期作者：王建勛（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聯(lián)邦黨人文集》看起來是一些很零散的論文，八十五篇湊在一起，其實，它是一個相對完整的作品，有自己的結(jié)構，有自己的內(nèi)在理路。如果讀者在閱讀的時候，腦子里沒有一個結(jié)構，沒有一個整體上的圖景的話，很容易迷失，會感覺非常零亂，甚至不知所云。

《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一個早期版本的封面（來自維基百科）

就結(jié)構而言，一開始它先討論的是邦聯(lián)的缺陷、邦聯(lián)的問題，以及建立一個聯(lián)邦的必要性。因為要制定新的憲法，建立一個新的聯(lián)邦政府，當然先要告訴人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的邦聯(lián)不可取，它存在什么樣的問題。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寫作方法或者論述過程。

接下來，這本書討論建立一個聯(lián)邦共和國的好處在哪里，或者說，為什么要建立一個聯(lián)邦共和國，它具有哪些優(yōu)勢，并且反復討論了為什么不應建立一個民主政體，而是要建一個共和政體，以及民主和共和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等。

然后，它探討的是聯(lián)邦政府權力的范圍，以及與州之間的關系。很多人擔心，這部新憲法賦予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太大，但這本書的作者反復告訴大家，它比原先的邦聯(lián)政府權力大不到哪里去。當然，這有一點策略上的考慮。其實，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包括了原先邦聯(lián)政府的權力，并略微增加了一些其他的權力。

它的下一個部分主要考察分權制衡的問題。如果說前面的那些篇章主要討論為什么要構建一個聯(lián)邦共和國的話，那接下來旨在討論為什么要建立一個分權制衡的政體，一個三權分立的政體。或者說，前面的部分主要討論的是縱向的分權——聯(lián)邦主義，為什么要保留聯(lián)邦和州政府這兩個層級，以及它們之間相互的獨立。這本書的后半部分，從47篇開始，專門討論橫向的分權制衡，就是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之間相互制衡的問題，包括每一個機構是怎么組成的，它的職權是什么，比如國會怎么組成和產(chǎn)生的，它的權力有哪些等；總統(tǒng)怎么產(chǎn)生，他的權力有哪些等；法院如何產(chǎn)生，它有哪些職權，為何以及如何確保司法獨立和司法審查等。

這本著作的結(jié)構大致如此。弄清了它的結(jié)構，讀起來就會相對容易一些，不至于一頭霧水。當然，無論如何，這本書讀起來都不是太容易，因為它涉及一些艱深晦澀的政治理論，加上是十八世紀的表達方式和風格。

聯(lián)邦黨人文集的最主要作者——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來自維基百科）

開篇點題的任務，是由漢密爾頓完成的。在這一篇中，他要把寫這一系列文章的目的交代給大家：為什么我們要從事這樣一項工作？大家將要期待的是什么？我們給你們看到的將是什么樣的一些東西？等等。作為一位律師，他的抽象分析能力、思辯能力非常強。

漢密爾頓在開篇就提出一個重大問題：人們能否通過深思熟慮和自由選擇建立一個優(yōu)良政體，還是注定把命運交給機遇和強力？這不僅是1787年的美國人面臨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所有社會都面臨的問題。它的意思是說，我們到底是依賴碰運氣或者暴力建立一個良好的政府，還是我們需要通過反思，通過自由選擇，去設計一個優(yōu)良的政府？在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國家，政府都不是人為設計的產(chǎn)物，大都是通過戰(zhàn)爭、征服、政變等方式建立的。

很多人迷戀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誤以為武力能賦予一個政府合法性，其實是完全錯誤的。

對于美國的國父們而言，他們當時考慮的主要問題是，通過戰(zhàn)爭打敗了大英帝國之后，如何保護來之不易的自由？能不能夠通過和平、理性的方式，通過自由討論的方式，建立一個優(yōu)良的政體，或者，設計一個優(yōu)良的政體？

讀過哈耶克著作的人可能會說，哈耶克強調(diào)自發(fā)秩序，反對設計的秩序或者建構的秩序，美國的國父們怎么去設計政體？應當指出，美國國父們的這種設計，即設計一部新的憲法，設計一個新的政體，并沒有背離哈耶克意義上的自發(fā)秩序。哈耶克強調(diào)的是，對于整個社會來講，對于整個社會秩序來講，沒有辦法通過人為的方式去設計它，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知識，我們的理性是有限的，我們做不到這一點。

而美國國父們的這種設計，不是設計整個的秩序，不是設計一個新的國家，一個新的社會，它沒有打碎所有舊的制度。比如，它沒有放棄普通法，沒有放棄舊的習俗和慣例，沒有拋棄傳統(tǒng)等，通通都沒有，所以，它不是設計一個全新的社會秩序，而僅僅是設計這個政治體制當中的一部分制度。新憲法里邊的很多內(nèi)容，都是建立在殖民地時代的憲政實踐和嘗試基礎之上的，是建立在英國政治經(jīng)驗基礎之上的，即使聯(lián)邦制也不是全新的東西，只是做了某些改造，某些創(chuàng)新。新憲法授予聯(lián)邦政府的一些權力，邦聯(lián)政府也曾經(jīng)享有，只不過邦聯(lián)政府沒辦法執(zhí)行，因為它沒有自己的執(zhí)法和司法系統(tǒng)。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國父們設計這種新的政體，并沒有違反自發(fā)秩序，并不是建構一個全新的社會，全新的社會秩序。他們沒有這樣的企圖，只不過是通過制憲會議上的討論，來設計或者構建一個更加理想的政體而已。這是一種局部的建構或者設計，即使哈耶克，也不反對這種意義上的設計或者建構，他所反對的是由一個機構或者組織——尤其是政府，來設計整個社會秩序，或者為整個社會進行計劃。不難發(fā)現(xiàn)，美國國父們設計政體與哈耶克強調(diào)自發(fā)秩序之間沒有矛盾。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一些人既讀了哈耶克，也讀了《聯(lián)邦黨人文集》之后，可能會感到有些糾結(jié)。

哈耶克

事實上，哈耶克自己也做了一些建構或者設計的努力。比如，他在《法律、立法與自由》的第三卷，設計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兩院制，一個院專門制定一般性的規(guī)則、普遍性的規(guī)則，一個院制定那些政策性的、比較具體的規(guī)則。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設計。但是，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糟糕的設計，或許是因為，哈耶克自己不太適合做這方面的工作。他是一個理論家或者思想家，但在構建一個政體方面，他顯然不是特別在行。美國的國父們則不同，他們不僅是一流的政治理論家，而且是出色的政治實踐家。比如，麥迪遜在36歲參加制憲會議時，已經(jīng)從事政治很多年了，對政治生活非常熟悉，非常了解。所以，他們不是憑空想象一個政體，不是閉門造車�？梢哉f，即使是一群一流的政治理論家，即使有哈耶克那樣的水平，關起門來設計一個政府，這樣的政府恐怕也無法運作，因為他們沒有從事過政治實踐，沒有政治經(jīng)驗。

政治實踐和政治理論，不是完全一樣的東西。理論家可以想象得非常美好，今天可能實現(xiàn)不了，可能再過若干世紀之后，他們所想象的東西能夠?qū)崿F(xiàn)。但作為實踐家們，他們所要考慮的是當下的情形，當下如何走出這個困境，如何從一個脆弱的邦聯(lián)轉(zhuǎn)變?yōu)橐粋�比較強有力的聯(lián)邦。這是他們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他們擔心，當時的邦聯(lián)隨時可能解體，解體之后他們此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包括跟英國之間的戰(zhàn)爭成果，可能全部化為烏有，他們有可能被法國、西班牙這些大國吃掉等。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們對現(xiàn)實的這種擔憂和關注，另一方面，他們又能把這些現(xiàn)實問題提升到一定的理論高度，挖掘其背后的法理。這也是為什么它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

在開篇的論文中，漢密爾頓就特別告訴我們，人性有惡的一面，不可回避人們之間相互欺詐、不誠實等陰暗面。他是非�，F(xiàn)實的一個人，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講，當時的國父們都是非�，F(xiàn)實的，雖然他們都懷抱理想。從整本書也不難看出，幾乎所有的論述都建立在這樣一個假設基礎之上，那就是，人性是惡的，或者說，人性有惡的一面。體現(xiàn)最明顯的莫過于第五十一篇，在該篇中，麥迪遜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假如人是天使，根本就不需要政府；假如政府里邊的人是天使，也根本不需要對政府進行內(nèi)外的限制。

漢密爾頓還強調(diào)，即使一個人的意圖是正直、誠實的，他也可能持有一些錯謬的看法。即使是非常明智、善良的人，也可能做出一些錯誤的判斷，因為貪婪、野心、自私、黨爭等都會在爭論雙方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無論一個人是支持還是反對這部新的憲法。所以，在考慮是否批準這部新憲法的時候，必須保持這種冷靜的態(tài)度，不要受到迷惑或者欺騙。

（作者：王建勛；編輯：張寧；文中圖片系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往期文章

【學術劇2.12】王建勛：不讀《聯(lián)邦黨人文集》，無法理解美國憲政

【學術劇2.11】王建勛：為什么美國人會批準一部不太滿意的憲法？

【學術劇2.10】王建勛：美國“制憲會議”是怎樣解決分歧的？

【學術劇2.9】王建勛：美國人是如何開“制憲會議”的？

【學術劇2.8】王建勛：1787年美國憲法都是些什么人制訂的？

【學術劇2.7】王建勛：誰說《美國憲法》只是為有錢人定制的？

【學術劇2.6】王建勛：1787年美國為何要召開“制憲會議”？

【學術劇2.5】王建勛：舉足輕重的美國各州憲法

【學術劇2.4】王建勛：如何評價美國革命？

【學術劇2.3】王建勛：北美殖民地為何要獨立？

【學術劇2.2】王建勛：美國在殖民地時代就有了憲政經(jīng)驗

【學術劇2.1】王建勛：美國憲政不是從1787年開始的

作者簡介

王建勛，先后畢業(yè)于蘭州大學、北京大學和（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獲政治學博士學位，現(xiàn)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旨趣主要為憲政理論與古典自由主義傳統(tǒng)，譯有《美國聯(lián)邦主義》（上海三聯(lián)2003年版），編有《大家西學：自治二十講》（天津人民2008年版），發(fā)表學術論文若干，并撰有大量時評文章。

騰訊思享會獨家稿件，未經(jīng)授權，其它媒體不得轉(zhuǎn)載。

關注我們，可在微信里搜索ThinkerBig添加公眾號，或長按下方二維碼識別添加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