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謂“閑云野鶴”者,也決非空睇風云,長唳無已,而是對眼下急功近利狂躁進取的一種間離,對煢迷鬧汩的一種自我惕勵罷了。
常常要填各種表格,學歷一格非常狹小,一般只容得下兩個漢字,像我這種“文革”前本科五年(實際勞動一年半左右)+ 研究生三年(又因師資緊張,奉派每周上16節(jié)課,最后僅有8周寫論文)的算什么學歷?我知道與我類似的有些人就填“碩士”,這在海外也不算稀奇:你找一個由人家教育部認可的律師,寄去文憑、著作一覽表和出版物有你大名的首頁,付100多塊美金,照樣可給你做成ph.d. equivalent (相當于哲學博士)。
我在填表的時候總還是老老實實寫上“文革”前研究生。2010年的學生畢業(yè)典禮上,還是生平第一次穿袍戴帽。
1962年,陸谷孫和父親陸達成合影。當時陸谷孫開始攻讀研究生。
1978年,“文革”后第一次提升職稱,那時我38歲,正在校外編寫《英漢大詞典》。從校內傳來消息說,我跳過講師,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正在真假莫辨時,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同批提升副高人中,一位英二那年教過我的老師,時年54歲,去黨委興師問罪,說不能與自己學生為伍,要求或是把我拿下,或將他“扶正”。提升的事,遠在借淮海路社科院一隅編寫詞典的人都未聞其詳。
破格提我,說實在的,大出意料;將我拉下,順理成章。我記得當時就是這樣向上面表態(tài)的。后來聽說主張?zhí)嵛耶敻苯淌诘闹饕鶕,一是《新英漢詞典》主要設計者和定稿人之一的資歷,而這部編成于“文革”的詞典,并未隨著“四人幫”倒臺被掃進歷史的垃圾箱,且在國內和東南亞賣得不錯;二是我所在的外文系以外的單位,有資深人士竭力舉薦,說我在“文革”中為“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研究所”、“自然辯證法”小組等機構翻譯了數以百萬計的文字,有的印成大字本呈上(“上”達何人披閱至今不知),有的與尼克松訪華這樣的國家大事有關。那時翻譯無名無利,譯出數量又巨大若此,想來知情人可能覺得給這個譯者一點報償也不為過吧。這些提攜我的資深知情人中,是不是可能有新聞系的鄭北渭先生和經研所的余開祥先生,我并沒去打聽,更不會像今人那樣送禮“拜碼頭”,反正本單位以外的呼聲,似乎是決定我最后破格提升的主要權重。
以今天的標準衡量,一個詞典,一個翻譯,全不入流;另外用筆名寫過一篇題為《從動蕩的美英資本主義社會看當代英語》的文章,雖有萬字的長度,全是羅列語言事實,資料堆砌而已,不要說“卑之無甚高論”,實在全然無論,這副教授提得確實不稱。破格提升后,人模狗樣地被邀往江西大學、杭州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處“講學”,肚子里本來就這么點貨色,當然還是以提倡實用為主,最多涉及一點葉斯珀森與杰斐理·里契來華之后開始“惡補”的交際語法之比較而已。那些小兒科的東西,在語言學家楊惠中教授和老友任紹曾兄面前擺弄,不啻是“不自量力”,“班門弄斧”。
時光荏苒,副教授混到了1980年元月。這時,教育部不知哪個管事的突然福至心靈,下達一個什么鳥通知,說是全國45歲以下的英語教師都要參加一次“托福”考試。我才40,自然逃不過?墒钱敃r連“托福”是個啥東西,多數人都還稀里糊涂。記得當時滬上年輕的副教授,就區(qū)區(qū)和華東師大的萬培德兩個,老萬好像年齡過線,可以豁免,那么我就是這次非參加不可的“托!笨忌形ㄒ灰幻苯淌诹,考得不好,豈非顏面丟盡。兼之輪到考試那天,適逢我二姐剛剛去世,陰雨不止,天人共哭,正是“腸一日而九回”之際。硬硬頭皮考“托!钡慕Y果,據說是得了627分,與四年級學生張國強并列(聽能還考得不如張生,慚愧)。Whew!但是,若又以今日標準衡量,一個“托!逼瞥煽兯闶裁矗螞r離開滿分還有距離(當年滿分應考幾何,今日已忘)。以實用能力為依據提升英國語言文學副教授,自然失之偏頗。話說回來,一味注重談虛言玄,根本不管當事人英文的實用能力,聽、說、讀、寫、譯尚未過關,急奔偏狹學術的某扇小門而去,不死即僵,怕也教不好學生。
1985年,我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做富布賴特學者時,消息傳來說,我已提升為正教授。圍繞此番提升,有沒有是非齟齬,一概不知。倒是后來1993年提博士生導師時,我知道外文系學術委員會是沒有通過的。我?guī)煶逃昝裣壬敃r是這個學術委員會的主任。據說是他把我的落選情況提到了校學術委員會,請求復議。以老校長謝希德為首的幾位專家學者以復旦僅有《歷史地圖集》和《英漢大詞典》兩項得國家社科一等獎為由,認為陸某合格,這才硬生生給拔上去的。(今天看來,如此做法全然不符“程序民主”。)我有自知之明,這頂帽子戴著就是不舒服,一有機會,必將這番原委,宣示他人,在全系教職工大會上也“坦白”過,直至今日。
《新英漢詞典》同仁合影,左起:陸谷孫、薛詩綺、葛傳椝、雷烈江、吳經訓 資料圖
不舒服歸不舒服,我從1993年到現在,共帶過11名博士研究生和8名碩士研究生,其中4人先碩后博,1人中輟!巴瑢W少年多不賤”,雖說我教給他們的東西有限,這些學生都大有出息。有的經過合法程序(指與我提升相比)當上了博導;有的活躍于國內外的雙語辭書界;有的成了上海灘頂尖同傳;有的于我雖是“庶出”,在北大這樣的一流學府編出英國十五大家的選本,從人文關懷轉而戮力于今日中國之思想基礎建設;有的在國外一個月精讀喬伊斯,償我屢讀屢輟的遺憾,代我還去心愿。距我最近的一位,在完成博士學業(yè)之后,經過試教與人pk,留校任教。他從我這兒學去一樣不太合乎時宜的東西,就是想做閑云野鶴,教好書的同時,讀一輩子雜書,以助教或講師終老,甚至給發(fā)配去當圖書管理員,都無所謂。要他服從今日國內學術界橫行的或顯或潛的規(guī)則,他覺得有悖真正的學問之道;要他跟著人事部門的指揮棒轉,心有不甘,認為違反他讀書的初衷。
我在這里把自己提升的真實情況寫出來,無非表明一點:我當年提副教授就有爭議;提博導更是硬性擢拔;如以今天的標準度量,無一合格。但即使職稱的光環(huán)去盡,我還是我:書還是愛讀的,文章還是要寫的,人文關懷不會失落,學術的熱烈追求和思辨的縱深薰修永無止境。所謂“閑云野鶴”者,也決非空睇風云,長唳無已,而是對眼下急功近利狂躁進取的一種間離,對煢迷鬧汩的一種自我惕勵罷了。(文/陸谷孫)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新聞熱點
新聞爆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