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傅雷夫婦在1966年,激憤困頓交迫而亡,三十年后,金教授在香港設立翻譯家獎,命名為傅雷翻譯獎。在我所知的范圍里,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為紀念傅雷設立的翻譯獎。
一.江聲浩蕩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
許多讀過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人都能背誦這句話,多少年來,我只是前赴后繼的千萬者之一。它在我成為作家的時候,也成為我自己詞語庫中重要的支點,類似房梁那樣的必要。
少年時代,我讀到傅譯巴爾扎克。青年時代,我讀到傅譯《藝術哲學》。 慢慢的,我才知道這都是傅雷遺下的恩澤。
說起來,我就是個歐洲小說的愛好者,一讀到小說,就忘記自己大半生以來的作家訓練,返回到沉浸在故事里的小說讀者本真。我總是最記得細節(jié),很記得故事,比較記得作者,最后才記住譯者。但一旦記得,便永不會忘記。
傅雷
當我知道傅雷這個人的同時,就知道他是吊死在自家陽臺落地窗的橫梁上的。警察早晨破門而入時,由于門打開時的穿堂風,他頸上的繩索斷裂,尸體直落在旁邊的藤椅上,居然落坐得端端正正。而他從前的一張私人的照片上,他正坐在那張?zhí)僖紊,吸著一支雪茄。那正是他翻譯《藝術哲學》的時候。
在他死去五十年后的2016年,我?guī)е端囆g哲學》中的一章,做意大利壯旅。按照書中指引,我一直走到烏爾比諾的宮殿里。五十年過去了,他還指引著我地理上的方向。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迸c香港翻譯家協(xié)會會長金圣華教授相識以后,我才知道這個句子,代表了中文翻譯家們至高的追求。那是羅曼·羅蘭的筆力,克利斯朵夫故事的精神,以及傅雷古雅而鏗鏘的中文傳達,“字字都可以立住”,這是傅雷翻譯時的準則。在我,這句話則是一部小說仰天長嘯式的開頭。
我記得金教授揚起她橢圓的臉龐,輕輕朗誦這句話的樣子。她雙手里捧著一本香港翻譯家協(xié)會編的書,《江聲浩蕩憶傅雷》,那本書厚得不尋常,特別是在香港。她準備要送給我,特別因為我從上海來。
那天傍晚,我們在中環(huán)的上?倳镩e話。走廊里有張蕭芳芳的劇照,她離開上海前,家里也借宋淇家的房子住,是傅雷家安定坊的鄰居。
傅雷夫婦在1966年,激憤困頓交迫而亡,三十年后,金教授在香港設立翻譯家獎,命名為傅雷翻譯獎。在我所知的范圍里,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為紀念傅雷設立的翻譯獎。
江聲浩蕩,我們未必聽得清它咆哮些什么,它只是震撼了我們的心。
它是難忘的。
二.傅譯《藝術哲學》
2016年的5月,我得到了一個去意大利做壯旅的邀請。
意大利壯旅從十六世紀開始。在法國作家中蔓延,在英國詩人中形成風潮,到歌德、勃郎寧夫婦、拜倫紛紛前往的時代到達高潮。貴族青年們的加入,使這條文化朝圣的旅行路線成為著名。德國的歌德,英國的狄更斯和莎士比亞,俄國的果戈理,這些歐洲最偉大的頭腦,甚至是在意大利得到了他們一生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啟示。
歌德的《浮士德》誕生在這次旅行之后,果戈理的《死魂靈》寫在旅居中,莎士比亞的十三部重要的劇本采用的是當?shù)氐墓适,狄更斯《雙城記》的拱形結構來源于意大利建筑本身。
這曾響徹歐洲知識分子心靈的意大利壯游,在1855年英國人托馬斯·庫克建立旅行社后走向衰微,停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后。一百年后,我得以重拾壯旅,跟隨四百年來層層疊疊的作家足跡,再往文藝復興的搖籃托斯卡納。
我的想法,是要按照有中文譯本的歐洲作家路線旅行。在我的壯旅里,不光有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還有那些絡繹不絕前往意大利,并由此盼望能死在意大利的作家們,不光有我自己閱讀歷史的回望與重讀,還有那些將那些偉大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翻譯家們。對一個在二十世紀中國長大的作家,這樣旅行,才是完整的壯游。
通常我旅行時只帶幾本書,但這次我?guī)フ幌洹6际俏夷贻p時讀過的歐洲名著,創(chuàng)造它們的人都是經歷過意大利壯旅的作家,譯本都是千錘百煉后留下的。
從阿雷佐到潑皮城堡的一路上,我慢慢重讀《藝術哲學》中,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繪畫這一章。丹納主張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來源于托斯卡納壯麗的山水與獨特的光影。地理是養(yǎng)育出文藝復興巨匠的理由。在五月米開朗琪羅出生的房子外,如蜜糖般金黃甜美的光線里讀《藝術哲學》,不得不服膺丹納。
我住在凡勒納修道院里,修道院八點三刻就關山門,也沒有網(wǎng)絡,所以有了寂靜漫長的讀書夜,直到清晨六點鐘,早祈禱的鐘聲響。
單人床,窄書桌。修道院建在高高的山崖上,四下一望,皆為意大利最甜美的山丘,樹林里五月盛開著成片的白丁香。米開朗琪羅就出生在不遠處的另一座山丘上。再往前去,便是達芬奇的出生地,然后,是喬托的出生地,彼得拉克的出生地,然后,是薄迦丘去世的地方。文藝復興巨人們的家鄉(xiāng)就這樣夢幻般地環(huán)繞著我的修道院客人房。
《藝術哲學》傅雷譯本
有一夜,我突然想到,《藝術哲學》的譯者傅雷,竟然一生都沒有到過丹納寫書的地方。
我記得臨行時,意大利領事對我說,你真好運氣,甚至對一個意大利人來說,這也是難得的好運氣。
當時我說,世界真美好,陳丹燕的夢想實現(xiàn)了。
但在寂靜夜讀中只要想到傅雷,我這樣的好運氣里就浮現(xiàn)出一種不能忽視的痛徹心扉。
我出生的那一年,他的厄運正好開始。就好像一腳踩在沼澤里,慢慢地沉下去,直至沒頂。在我開始學習認字的那一年,他棄世而去。而我漸漸按照自己從小的理想成為一個職業(yè)作家, 而且是個旅行文學作家,一次次前往歐洲。一直到最近的一個長旅行,我還在受他工作的恩惠。
按照丹納的地理決定論,我來此準備寫作地理閱讀三部曲的第三部,關于意大利壯旅與少年時代的閱讀。表面上是基金會邀請我去的,實際上,是丹納和傅雷指引我去的,沒有《藝術哲學》, 大概也就不會有這樣的壯游。
傅雷一直像一朵陰云那樣飄浮著,有時他被燦爛的陽光穿透,但從未消失過。
烏爾比諾宮殿 陳丹燕攝
三.安定坊
2016年6月,我完成了自己第一次意大利壯旅;氐缴虾:螅瑢ⅰ端囆g哲學》放回書架。
2016年8月,和我的攝影師在渥熱的下午去了安定坊,傅雷夫婦自盡之處。我是為我的托斯卡納之旅去的?催^那些燦爛的光影,我要去看看他天光黯淡如深井的譯文處,對我來說這才是完整的旅行。這樣,我才算真的從文藝復興中歸來。
安定坊的下午非常安靜。我卻依稀記起了童年中那個8月。滿街響亮的知了叫聲和透過肥大的梧桐樹葉撒向馬路青綠色的陽光,還有夏天街道上燒書的火堆與大電喇叭里傳出的鏗鏘歌聲。
我幼時住的街區(qū)有些官員的家庭,入夜哪家燈火通明,就一定是在抄家。我父親是延安社會部最早的參與者,我家也被抄了。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門窗也都大敞。家里的書與唱片統(tǒng)統(tǒng)被燒光,家里公家租的家具一夜之間被全部收回,我們全家都睡在地板上。
我想起來,那個夏天,一醒來就能看到沙發(fā)在地板上留下的印子,沙發(fā)下的地板比裸露的地板要深些,也許是蠟托沒散開蠟的緣故。小孩子不懂事,突然全家都睡在一起,夜里醒來,就能看到父親在黑暗中一紅一暗的紙煙,心里還覺得新鮮得很,卻看不見父母臉上那被人踩過一腳的驚慟。
那一年,我丈夫也還是個孩子,最后一年當他的江五小學少先隊大隊長。從他家后弄堂穿到江蘇路,出來就是安定坊。他記得從他家住的宏業(yè)花園到安定坊,差不多每棟小洋房里都在抄家,他家那一棟一共住了三家人,一戶小資本家,一戶黃埔軍校畢業(yè)的婦產科醫(yī)生,還有他家,爸爸是上海地下黨出身的中學校長,他們三家也都被抄了。
岐山村那一帶上海本土的文化家庭多,大約有五百多戶。負責那一片治安的民警說,那個夏天,被抄了家的人家總有二百多戶。
天天有人在自己弄堂里被示眾,被侮辱。那個夏天,我丈夫的父親被示眾過,我自己的父親也被示眾過。我丈夫和我,那時躲在各自的家里不忍看。也不忍看到被辱后回家來的父親。我記得那是種奇異的骯臟感。
五十年前的8月底,我后來的大學老師施蟄存在黃昏的余暑中,從一片抄家混亂中的岐山村,無聲無息踱到安定坊,他過來看看老朋友傅雷。只見他家外墻被大字報糊滿,早已遍體傷痕,酷暑里門窗緊閉,鴉雀無聲。
五十年后,傅雷故居黑色大鐵門緊閉,仍舊鴉雀無聲。從門縫里望過去,能看見靠近當年傅雷書齋的那扇窄窗緊閉著,在他寫字桌左手邊的窗子也緊閉著。傅敏當年為葉永烈畫過一張家中的平面圖,傅雷在六十年代,在出版無望,健康垮塌的絕望里,翻譯完成《藝術哲學》,和《幻滅》。那張翻譯了這兩部著作的桌子就放在兩扇窗之間的地方。那張桌子遠遠對著陽臺門,那里正是他們夫婦上吊自盡的地方。
身后鋼窗就是傅雷夫婦自盡之處。
隔著小格子鋼窗,就是他家的花園。他們將頭伸進繩索時,能看到夏日的院子里,他們夫婦培育的五十種不同的玫瑰花已被音樂學院的紅衛(wèi)兵全部搗毀了。
那是個一片狼藉,花瓣撒了遍地的院子。待我見到這個院子時,里面只有一方平淡無奇的草地,五十種玫瑰蕩然無存。
1966年時,上海那些有花園的人家,好像許多人喜歡自己培育玫瑰花。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在馬路上見到過一個開滿鮮花的園子,我隔著稀疏菱形的竹籬笆望進去,里面忙著種花的老人穿了件白衫,笑嘻嘻的。
我媽叫我叫人。
“老伯伯!
我記得那個園子里的老伯伯,剪了支瘦小而芬芳的紅色花朵給我。
我家有支寶藍色的漆器花瓶,我媽把那枝花養(yǎng)在里面。我很驕傲,因為那枝花是送給我的。
在傅雷家留下的照片里,依稀見到過那些玫瑰花活著的樣子。還有傅雷夫婦寧靜得好像鼴鼠般的臉。
那天我們走進弄堂的時候還有陽光,轉眼,陽光就變得玄黃而含糊了。
四.安定坊流言
我的攝影師對這條弄堂很熟悉,十多年前,她的廣東朋友陳先生買下了安定坊另一棟花園洋房的底樓。她一直都懷疑傅雷家不是住在5號,而是住在這棟房子里。因為在那里出現(xiàn)過一些奇怪的事。
在下雨天的黃昏或者傍晚,她的朋友,不只一個人,陸續(xù)宣稱在底樓客堂的落地鋼窗前,見到過一個老年人,有時是一對老夫婦對坐在椅子上。只要一開燈,他們就不見了。
最后,連從無錫雇來的司機都看見了。
她的朋友們私下里都在傳說,這里就是傅雷夫婦自盡的地方,他們冤魂未散。
“你看見過嗎?”我問她。她說,這倒沒有。好像有點遺憾。
但見到過的朋友都談之色變。南方商人素來相信異層空間和因果輪回,陳先生搬來后,于商,于私,諸事都不利。甚至性情也變了。后來,索性消失在人海里,兩下斷了聯(lián)系。
5號的門楣下,長寧區(qū)政府釘了塊咖啡牌子,用中英文寫了傅雷故居的介紹。想來這是不錯的。
“奇怪哦!蔽业臄z影師嘟囔了一句。她天生是口吃,我信她的話,因為這樣的人說句整話出來都不容易,該是不愿意麻煩自己,這樣辛苦編故事。
“他們長得可像傅雷夫婦?”我問。
“小無錫哪里見到過他們的照片。他又不看書的。”我的攝影師說,“他們見著的人,都說那對夫妻瘦瘦的,對坐在藤椅上!彼f著,做了個雙手袖在肚前的樣子。那樣子倒也真像從前人們的坐姿,有種古雅的斯文與體面,照片里梅馥就是這樣的姿勢,楊絳在照片里也是這樣的姿勢。
“咦!彼龘u搖頭。
我的攝影師東張西望,只說變得不認識了。
這里有人能背誦“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么。這里還有人在落雨昏沉的天色里見到過一對老夫妻的亡靈顯露出來,并徊惶不去么。五十年過去了,這里還有人記得傅雷夫婦的面容么,他們的朋友們都已棄世而去,錢鐘書,周煦良,柯靈,施蟄存。最后一個是楊絳,今年6月去世,活過一百歲。他們漸漸都變成了傳說。
傅雷夫婦
五.“宋家客廳”
我們慢慢沿著5號的院子圍墻走了一圈,只想看一眼當年傅雷翻譯《藝術哲學》的地方。
在隔壁3號的院子里,我借著一棵歪脖子樹,爬到了擱在院墻下的木條外包裝架子上。站在搖搖欲墜卻高度正好的木條子上,我看到了那個院子。那是在疾風驟雨的六十年代,傅雷夫婦茍且生存的螺絲殼。聽說他們在這里招待朋友們賞玫瑰。那時,梅馥還是楊絳筆下的沙龍美麗夫人。直到社會上針對知識分子們的風聲越來越緊,他們的朋友們停止走動。他們的園子里也應了那句凄涼的中國老話:大難臨頭各自飛。
在《藝術哲學》里,傅雷這樣翻譯了意大利烏爾比諾宮殿里發(fā)生的談話:“紳士們都通曉希臘文學,歷史,哲學,甚至懂得各個流派的哲學。這是婦女們便出來干預,帶點兒埋怨的口氣要求多談談世俗的事;她們不大喜歡聽人提到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和解釋他們的那些學究。于是男人們馬上回到輕松愉快的題材,說一番娓娓動聽的話,補救剛才的博學與玄妙的議論。并且不論題材如何艱深,爭論如何熱烈,談話始終保持著高雅優(yōu)美的風格。他們最注意措詞的恰當,語言的純潔!
這是些歡欣的句子,不知傅雷孤獨地抄寫下它們時,是否心中也非常向往。
我想起在最后幾張照片上,傅雷戴著圓眼鏡的臉,不肯將就的嘴唇,悲哀地微笑著的臉頰。有人相信這是張由于營養(yǎng)不良而消瘦的臉嗎?在梅馥寫給傅聰?shù)募倚爬,能感受到失去經濟來源的傅家的困頓。她向兒子要一塊黃油。
那是塑造了我精神家園的人的臉。我喜歡它的脆弱和剛勁,驚駭于它的營養(yǎng)不良。這個因為不肯改名字發(fā)表譯作而為衣食憂的人,這個六十年代絕無僅有的脫離任何體制,終于為自由付出生命的人,為我翻譯了意大利16世紀最風雅宮殿里徹夜不休的、歡快的談話,在譯文中模仿了意大利文優(yōu)美的尾音。我猜想就是傅聰也難以理解父母在衣食上遭遇的困頓吧。
這的確是同一個人。
這是怎樣的世界啊。
到了1966年8月30日,他們的朋友上門去探望,梅馥前來應門,但只是在門口默默望了望,就關上了家門。
六.安定坊的烏爾比諾宮殿
離開3號的園子,那里曾是傅雷家最初住過的地方。沿著圍墻找到一處沒有出入口的空地,空地上有幾個地鐵站的大通風口,傳說中傅雷家的黑色竹籬笆墻,已換做一道薄薄的磚墻?盏貙γ嬗袟澅鵂I式的樓房,當年葉永烈也不得進入他家的園子,就爬到那棟房子的樓梯間去,勉強拍了照片。
如今園子里的樹又長高了不少,密密遮擋著這個園子。
我站到了地鐵通風口的井沿上,那里比較高。但還是看不清傅雷家陽臺的正面。樹葉子太密了樹葉灌木都很密,高大茂盛,好象充滿了奇異旺盛的生命力。隱約間只見到傅雷書房的一隅完全籠罩在幽暗而悲傷的光線里。影影綽綽的,好像他們夫婦從那里望著我,從幽深的井里,浮現(xiàn)到水波的白光里,那是一對將雙手團在胸前的老夫婦。
孤獨地。
我心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傅敏畫的父親的書房,和狼毫小楷描繪的《藝術哲學》手稿。
“壯麗的爵府是圭多的父親造的,‘據(jù)許多人說’是意大利最美的一個。
烏爾比諾宮廷是意大利最風雅的一個,經常舉行慶祝,舞會,比武,競技,還有談天?ㄋ沟倭蝺日f,‘雋永的談話和高尚的娛樂,使這所房子成為一個真正怡悅心情的場所!
他們打開面向卡塔里高峰的窗子,但見東方一片紅霞,曉色初開。所有的星都隱滅了,只剩金星那個溫柔的使者,還逗留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界上。仿佛從她那兒吹來一陣新鮮的空氣,清涼徹骨。
參加談話的人物之一,本博,是意大利最純粹,最地道的西塞羅派,最講究音節(jié)的散文家。其余的談話,口吻也相仿。
各式各種的禮貌,個個人互相尊重,極盡殷勤:這是最重要的處世之道,也是上流社會最可愛的地方。但禮貌并不排斥興致!
在眼前重重樹影里,我想起的是如今已是烏爾比諾美術館的舊宮殿。夏季意大利中部燦爛的陽光,那是少年拉斐爾畫青春圣母的光線。在烏爾比諾宮殿的古舊窗前讀傅譯的丹納,好像做夢般的頭重腳輕。
在烏爾比諾宮殿里,我在文藝復興時代的鑄鐵玻璃長窗前坐下讀書,就像拉斐爾和瓦薩里畫過的女人那樣。我有時望望窗下陽光燦爛的廣場和遠處藍色的山脈,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讀《藝術哲學》里記載的烏爾比諾宮殿逸事——不折不扣的地理閱讀。
可傅雷甚至都沒等到《藝術哲學》的出版。
對不通法文的我來說,沒有傅雷,就沒有丹納,沒有我精神上的維他命,就沒有我這樣一個今日可以做意大利壯游的作家。
對我來說,傅譯不光是丹納思想的傳達,也是優(yōu)美古雅的中文典范。丹納當然是好的,但經由傅譯中國式的鏗鏘和熱烈,才成為造就我精神家園的上好材料。對于我這一代中國作家來說,我們精神上的維他命,不光是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小說。同樣也是歐洲浪漫主義詩歌,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以及散文優(yōu)美精微的傳統(tǒng)。傅譯是優(yōu)美遼闊的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精華所在。它有種世界大同的文字之美。從我少年時代,它就以它法國的精神和中國的精髓文化著一個從小讀禁書的,不肯被愚弄的小孩。在我成為作家,它是我的詞語庫里的一根房梁。
在意大利讀著傅譯,我愿意把自己這個坐在烏爾比諾宮殿窗前的身體,想做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我愿意自己這雙觸摸著宮殿的雙手也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就像我去到一處優(yōu)美的地方,總會想起我那熱愛旅行的父親。他再也不能見到世界的美麗,我為此遺憾。那一刻,我對傅雷遙遠地產生了這種遺憾。如果沒有他的《藝術哲學》,我也不會對托斯卡納有這樣實證的知識。
翻譯家也是我文學上的父親。
傅雷的遺書
這時,我感到腳下一軟,我踩著的石板突然裂開,我的身體開始晃動。那時我腦子幾乎動不了,只是緩慢而安靜地意識到,如果我往后面倒,就會仰面摔在通風口上,下面是五層樓高的通風口。我不想摔下去,于是就向前跳下去。我看到墻角的陳年落葉突然變得很近,我的身體在落葉里踉蹌了一下,就立定了。
立定一看,面前就是傅雷家院子的新墻。墻上有人用黑罐子噴了一個單詞:SCHOOL。這個單詞從其它亂紛紛的圖案和人像里浮現(xiàn)出來。我還是沒看到楊絳描寫過的,傅敏描繪過的,翻譯了《藝術哲學》的那間書房。
傅雷故居外 丁曉文 攝
看不太清,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鏡不見了。
我和我的攝影師在落葉里找眼鏡。她隨手拿了剛剛拍的照片給我看,我看到自己站在井沿上向那院子垂著頭,好像致哀。
“好像我們正在參加葬禮!蔽业臄z影師突然這樣說。她看了下周圍,臉上浮現(xiàn)出古怪的笑容。這里的氣氛的確是變得古怪了。
我的頭好昏。
我不想要眼鏡了,只想走開。
她還在看遠處的高樓,拖著口吃者慣常的長腔,說道,你知道在造那棟樓時,樓頂大吊車松脫下來了,砸死過一個人。
突然,我們倆同時看到,我的眼鏡正端端正正地放在草叢的石塊上,就像放在桌子上的那種擺法。剛剛石塊上還什么都沒有。
我心里明白,他們給我找回了眼鏡, 傅雷和梅馥,都已經五十年了,他們都沒走開。
攝影師不讓我拿眼鏡。我安慰她說,“他們喜歡我們,所以他們沒讓我摔死,還幫我找到眼鏡。他們對我們好的!比缓竽闷鹧坨R,從此我會珍惜這副眼鏡。
我們回到5號的大鐵門旁,鐵門竟然開了一條縫。他們的冤魂原來真的沒散去。
他們赤腳的尸體被抬出來的那扇門,如今它還敞開著。
看到屋后的那扇窄窗之內,《藝術哲學》就在窗內的天光里翻譯完成的。最后一夜,傅雷夫婦與他們的保姆也是在這里的窗內度過了最后一夜。然后,他們深夜里,在地上鋪了床棉被,上吊自殺。
幾年前傅雷就已經無稿費收入,只有預支的稿費,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預支稿費也已經停止。他們馬上就會面臨經濟困境。抄家以后,他們連換洗的衣服都被封存,8月酷暑之中,他們這對斯文體面的人,連換洗的內衣都沒有了。紅衛(wèi)兵也不會放過他們,像他們的老朋友施蟄存那樣當街示眾斷斷免不掉。所以,他們無論如何要逃到死里去。
9月1日,是我作為一年級新生上小學的日子。我記得那個火熱的操場上,老師站在領操的臺子上說,“同學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啦。”
一年級的小孩懵懂地聽著,心里想著:哦。
我七歲時,不知道開學的第二天,傅雷就死去了。
六月我在意大利時,計劃了回上海后來探訪傅雷故居。那是為了我意大利壯旅尋書本上的根。那時我還是不知道,八月我會在此遇見他們的冤魂。
傅雷故居 葉永烈 提供
傅雷故居外墻。丁曉文 攝
離開安定坊時,我的攝影師突然問,另外那對老夫婦是誰呢?
我想是另外一對老夫婦。他們不如傅雷夫婦這樣著名,所以現(xiàn)在我們已經不知道他們是誰,為什么雙雙自殺。但是,他們的冤魂也未散去。
比起傅雷夫婦來說,這對不知名的老夫婦更為哀傷,好像大江東去般遼闊而渾濁的哀傷。
五十年前的夏天,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啊。(文/陳丹燕)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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