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dāng)時黃秋岳的才名,應(yīng)還在梁鴻志之上。不但陳衍對其稱譽有加;錢鍾書、陳寅恪也曾賦詩,惋惜其失足罹禍的結(jié)局。
錢鍾書在《爰居閣詩》上的批語
傳統(tǒng)詩歌發(fā)展到晚清,基本上就是同光體的天下,民國后仍延續(xù)其流風(fēng)余韻。梁鴻志是陳衍的入室弟子,稱得上是同光體的最后健將。《爰居閣詩》凡10卷,起光緒34年戊申(1908年),訖民國26年丁丑(1937年),收有各體詩歌964首,可謂洋洋大觀。但陳石遺以理論見長,梁鴻志更多的是受鄭孝胥、范當(dāng)世的影響,甚至有套用其成句者。梁鴻志在鄭孝胥所宗尚的柳宗元、孟郊、王安石、陳與義之外,于蘇軾、陸游著力尤多,諸評家多有相類的看法。
六年前我寫了一篇介紹錢鍾書批閱《爰居閣詩》的文章(2010年12月19日《羊城晚報》)。揭示梁鴻志的“詩法”,是錢鍾書批閱《爰居閣詩》的主要著筆處。除了像“似坡”、“稍似放翁”、“海藏體”等字眼外,尚有“在彼法中亦為合作”(卷二《上海簡鄭太夷》)、“海藏派中好手耳”(卷二《雜詩》)、“尚閑雅”(卷三《病中》)等傾向性鮮明的評價;另外,“此種詩有何可傲乾嘉處?”(卷一《客病》)、“廓甚。起亦俗甚。積毀句見前《樓望》,登高懷遠見前《天寧寺》。如鼠搬薑,反復(fù)何苦?”(卷一《正月二十二日同徐森玉、朱芷青登江亭》)、“真是海藏應(yīng)聲蟲矣”(卷三《廨舍海棠盛開感賦》)、“詩不佳,事亦下流”(卷三《湯山》),言辭不免有些尖刻了。
關(guān)于書齋“爰居閣”的得名,梁鴻志的解釋是:“感于魯語海多大風(fēng),爰居避災(zāi)之說,輒取以顏吾室。”(《爰居閣記》)。1926年段祺瑞政府倒臺后,梁鴻志仕途失意,卜居大連,故借用爰居避風(fēng)之說。爰居閣落成之日,梁鴻志作《爰居閣成,以十絕句落之》,第一首即借《莊子》中“海鳥”的遭遇,表明自己順應(yīng)自然,寧處淡薄、遠離富貴的志趣:
樓成自署爰居閣,水次先尋鷗鷺盟。我亦巢居甘鳥養(yǎng),每聞鐘鼓便心驚。
第九首用《史記》陳平故事寫自己雖處窮巷而高朋不絕,又以不窺“陰符”作韜晦之態(tài),最后說浪跡荒島,從此隱姓埋名:
門前車轍深如許,案上陰符久不窺。便擬刺船窮島去,姓名容狀更誰知?
這是言不由衷的標榜,抑或是反思中的徹悟,這里暫不置評。但此后的梁鴻志卻是難甘寂寞,數(shù)年間,先自大連南下上海,不久即移居杭州,伺機而動。“七七”事變后,終于結(jié)束其蟄居生活,回復(fù)到文人加政客的雙重身份。
七律是梁鴻志的看家詩體,東坡、放翁之外,還有楊誠齋的影響,作品頗不乏清新雅致與委婉風(fēng)姿。茲錄兩首如次:
崇效寺牡丹謝后始往一游
平生見事較人遲,不僅看花獨后期。欲共殘僧?dāng)?shù)枝葉,似憐春物與矜持。沉吟不去終何益,喧寂隨緣絕可思。十載歡場未驚艷,眼貧真過少年時。
和寥士餞春
事去元無淚可揮,見君詩句念春歸。雜花江國還依樹,虜騎長城又合圍。燭武了知非壯歲,玉谿空復(fù)戀斜暉。山河自賤群兒貴,付與流鶯說是非。
第一首為早年作品,展現(xiàn)的是郁郁落拓之氣、仕宦浮沉之感。第二首作于1937年春,尚懷家國之思,此時距離后來梁鴻志如飛蛾撲火般積極組建親日政府已不足一年光景了。
梁鴻志交游廣闊,詩名早著,與李拔可、夏敬觀、朱芷青、陳寥士、諸宗元等人,或結(jié)社禊集,或臨時召飲。詩酒往還,本為當(dāng)時文人風(fēng)氣。除了平常不定期的聚會,每年的上巳日、重陽日等重要日子更是必有盛會。梁鴻志的知己詩友,首推同為陳衍及門弟子的黃濬(字秋岳),故兩人詩集中相互酬唱之作亦最多。1932年所作《五十初度哲維贈詩次答(二首)》,第一首有句云:“達人貴乘化,無歡何用悲。百年亦急景,修短寧系茲。”是回應(yīng)友人的寬慰。第二首卻從他們的交情寫起:“與君交最深,風(fēng)味似崖蜜,同為可憐人,相衡互得失。”然后說二人個性相異而際遇略同:“君常安以疏,我則危而密。相看俱老矣,謬敬煩子侄!弊詈髲膶r局的憂慮說彼此的期待:“眼中遼沈盡,昨歲江漢溢。期君待桑海,對弈霜中橘!贝撕笥钟小墩芫S自金陵次前韻寄詩再答(二首)》、《哲維雪中自金陵來有詩見簡次答》等詩篇,均可見兩人交情相知之深。(文/王懷志 )
其實當(dāng)時黃秋岳的才名,應(yīng)還在梁鴻志之上。不但陳衍對其稱譽有加;錢鍾書、陳寅恪也曾賦詩,惋惜其失足罹禍的結(jié)局。1947年,陳寅恪《丁亥春日閱花隨人圣庵筆記深賞其游旸臺山看杏花詩,因題一律》:“當(dāng)年聞禍費疑猜,今日開篇惜此才。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余灰;纳骄媒^前游盛,斷句猶牽后死哀。見說旸臺花又發(fā),詩魂應(yīng)悔不多來。”所謂“游旸臺山看杏花詩”,在《聆風(fēng)簃詩》中題為《大覺寺杏林》,向來被看作是黃詩的壓卷之作,其中“絕艷似憐前度意,繁枝留待后游人”兩句,更是充分體現(xiàn)出黃秋岳意廣愁多、儀態(tài)萬方的個性和婉麗凄清、隱秀深邃的詩風(fēng)。
無論是錢鍾書“細與論詩”的推崇,還是陳寅恪“劫終殘帙”的慶幸,他們給予黃秋岳的都是“不掩工”、“惜此才”的相類評價。而作為相知極深的同門好友,梁鴻志則難免生出物傷其類的切膚之痛。
黃秋岳受死之日,梁鴻志即寫下《哭黃哲維(四首)》紀其事,頗有為黃氏張目之意,其一云:
青山我獨在,白首君同歸。樂天哀王涯,我亦銜此悲。王涯位宰相,名盛禍亦隨。秘書非達官,何事而誅夷?方君援琴頃,正我行藥時。時聞輒蹶起,膚粟淚有縻。不見才浹旬,別日猶談詩。秋燈照無睡,詩面吾能思。
詩中“秘書非達官,何事而誅夷”的詰問,或許正可作為陳寅恪“費疑猜”的注腳。至于起首二句“青山我獨在,白首君同歸”,與五年前所作《五十初度哲維贈詩次答(二首)》第一首的結(jié)句“相將客吳會,白首歸無期”固然是呼應(yīng)之筆,卻又留下了一個“詩讖”的口實。
1937年,梁鴻志將詩集的編校工作委托給好友陳寥士。梁氏的本意是將自己的《爰居閣詩》與黃濬《聆風(fēng)簃詩》、夏敬觀《忍古樓詩》三種,一起交由上海中華書局用鉛字排印。其時《爰居閣詩》已排印上版,黃濬間諜罪東窗事發(fā)以叛國罪被處決,中華書局不敢再印行其詩集。梁鴻志以中華書局毀約不印《聆風(fēng)簃詩》,急將自己及黃濬的兩種書稿悉數(shù)取回。1938年《爰居閣詩》改由文楷齋雕板,梁鴻志將印成詩集贈送給陳寥士時作題記說:“余刻詩,寥士?敝燎冢瑖L以一夕之力校至四五卷,余心識之!标愑忠源顺跤”巨D(zhuǎn)贈與章士釗,章氏作詩:“投我江南精槧書,此書當(dāng)日價何如?事同狙食迷三四,人忘禽言吐眾諸。溪刻略同林穎叔,功名漫擬管夷吾。憐才我輩寧需說,世恐懲狂竟廢儒”(《酬陳道量惠爰居閣集》)。詩中林穎叔即林壽圖,梁鴻志的外祖父,亦晚清名宦。左宗棠自以雄才大略,雖古之“衛(wèi)、霍不足侔也”,每自比諸葛亮,宣稱“今亮或勝古亮”。時任藩司的林壽圖盛贊左宗棠妙算如神,左宗棠竟毫不客氣,拍案自夸說“此諸葛之所以為亮也”,林壽圖也拍案而起:“此葛亮之所以為諸也!”左宗棠自此深銜林壽圖。
1941年,《聆風(fēng)簃詩》也由梁鴻志出資交文楷齋雕板印刷,于是有了我們今天尚能見到兩部堪稱雙絕的“江南精槧”。(文/王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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