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由此見到了一幅燕京的浮世繪，那里隱藏著我們鮮知的、活的人間圖景。五四那代人審視人間的方式，在這里消失。王朔的筆調(diào)，也沒有蹤跡。

《琉璃》，薛燕平 著，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出版

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對老北京民風(fēng)的認(rèn)識，多在老舍的影子下。后來的王朔出來，改寫了北京的人文風(fēng)景，那是大院里的世界，最精彩的，不在胡同之間。老舍的輻射是廣遠(yuǎn)的，假如沒有他，我們對于京城的市井生活的感知，將一片模糊。而燕京的一切，也因為京味兒小說的模式，漸漸被固態(tài)化了。所以，京味兒小說在老舍之后，其實是沒有大的格局的變動。

薛燕平曾有一部長篇小說《琉璃》，則多少改變了我對于這個現(xiàn)象的看法，作者寫的是另一種百姓生活。這與老舍已經(jīng)大不一樣，趣味和態(tài)度，有一般文人沒有的東西。我由此見到了一幅燕京的浮世繪，那里隱藏著我們鮮知的、活的人間圖景。五四那代人審視人間的方式，在這里消失。王朔的筆調(diào)，也沒有蹤跡。這是從非文人視角里流淌過來的都市畫面，有些片段銜接了舊小說的余韻，多了當(dāng)今文學(xué)里沒有的元素。市井里的物形人影，沒有了所謂時代特色，但卻寫了一個轉(zhuǎn)變的時代的人生命運。作者遠(yuǎn)離一般的啟蒙和先鋒的筆觸，有滋有味地品評、打量看似無意義的人生。那些庸庸碌碌的存在，那些隱含在胡同深處的男男女女，沒有圣人之風(fēng)，都在俗林之下，昏暗與明亮之間，演繹的是美丑相間、善惡互體的人間故事。

《琉璃》描寫的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一批北京人的故事，涉及胡同里多個家族的命運。主人公建軍和大玲，有了諸多怪誕的經(jīng)歷后，終于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同代人，高升的與墮落的，平庸的與顯赫的，似乎都在相似的邏輯里。1977年高考后青年群落的分化，以及社會轉(zhuǎn)型帶來的不同命運，讓作者看到社會變中的不變。上了大學(xué)的與游逛于江湖的，都各自在不同的苦運里。兩位主人公順生之路，和周圍人在俗諦里的沉浮，都蘊含著人間的求生哲學(xué)。無論讀書人的窘態(tài)還是無業(yè)者的孟浪，都不能以儒家學(xué)說解之。作者看到了世俗社會道德話語無法涵蓋的存在，那些在日常里閃爍不已而又被道德話語遺漏的世界，才有人間的本真。

我們的前人在凝視都市生活時，寫過市井里的陰晴冷暖�！督鹌棵贰返哪信�之事，社會倫常，都是對士大夫詩文世界的揶揄。薛燕平的選擇延伸了這個意緒，一個個人物拖著人間的苦影，不堪與荒謬之氣，四散開來，浸染著假正經(jīng)的話語體系。人的自然的求生本能以及選擇，在構(gòu)成人間悲喜劇的主旋律，讀書人的框子在這里崩解了。小說借著老人的口說出，這個世上的倫常早亂了，本無所謂規(guī)矩。長者們對此見怪不怪，也恰寫出人間的真相。而青年們則陷于惡運的大澤里，好似沒有光亮。建軍有一點《水滸》里的江湖匪氣，大玲的風(fēng)格好似則在鴛鴦蝴蝶小說的縫隙里看見一二。王繼勇的痞氣，楊小寧的世故，李常青的貪婪，都成了日常的元素。而人們卻以奇異的方式坦然面對身邊的怪誕�；蛞暥�不見，或安之若素。在痛楚里，也有征服不幸的辦法，這或許屬于醬缸文化的一隅，茍活、順生、偷生，構(gòu)成了胡同生態(tài)的一部分。

我們的作者善寫各類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尤其對于那些遠(yuǎn)離知識界的草根族的描摹，往往力透紙背�！读鹆А酚幸粋�荒漠的江湖，但飄動著灰塵的院落上演的是人性的怪劇。作者不是哭天搶地地痛哭于他們的人生，而是以理解的方式，進(jìn)入每個生命的個體，寫著不同類型的人生頓悟。小說的對話頗為生動，仿佛胡同語言的陳列，流動的是無數(shù)活潑的土語。而內(nèi)心描摹亦有奇筆。潑皮內(nèi)心與奴性形態(tài)，都呼之欲出，中國人之為中國人，他們何以在荒謬?yán)锎婊钕聛�，這才是作者要展示的本真。在這一點看，薛燕平在京味兒中嫁接了舊小說筆意。在審美趣味上，《琉璃》與百年前的上海小說遙相呼應(yīng)，流溢的是帝都里的另類趣味。

印象深的是小說善于寫矛盾的繁復(fù)和存在的辯證性。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邏輯里各顯姿色。建軍自己滑落灰暗的深坑，可是會以自嘲的方式面對自己，在已成為知識人的老同學(xué)面前，毫不愧怍。大玲在幾個選擇空間的停留，并沒有罪感的痛楚，讀者似乎認(rèn)可了她的歷史。涉及血緣關(guān)系的時候，看到了無法分割的粘連，也道出冷漠的苦水。家人間微妙的關(guān)系，也深如枯井，有難以理喻的黑暗。如果是寫文人，這可能歸于病態(tài)的范例，但市民的這些糾葛，倒顯出日常性的本原。作者將此看成人間的一常態(tài)，無所謂曲直忠邪，甚至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他們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這種去精英化的表達(dá)，帶來了格式的特別。遙想包天笑、周瘦鵑等人的寫作，也仿佛一二。建軍身上的惡，有惡的辯證法，他經(jīng)歷的一切，也是胡同萬象的匯集。自己承認(rèn)自己惡，卻又能仗義行俠于街市。這是國民性的另類存在，較之古小說里的游民相，《琉璃》寫出的是胡同江湖的草根哲學(xué)。

許多京味兒作家對于舊京有深深的眷戀。葉廣芩對于北京的描述，似乎就有哀怨的無奈感。較之葉廣芩京味兒小說的儒雅和貴族遺風(fēng)的流轉(zhuǎn)，我們的作者顯示了市井里的殘酷。她用了無情的筆，剝掉眾生的偽飾，看到的是諸多裸露的人生。她寫胡同百姓，還有一點姿色，而到了讀書人那里，乏味無處不在。對于幾個七七屆的大學(xué)生的刻畫，都有些漫畫的樣子。建平的冷淡，缺少與建軍的親情，周平與的空幻感里，看不到學(xué)問與現(xiàn)實選擇的關(guān)系，李常青的低級趣味，也難以讓人對其有一點敬意。這些讀書人顯得不及大玲等人內(nèi)心的豐富，好像有更多的怪異。其實七七屆的大學(xué)生多是有夢想的一代，那前后北京的詩人沙龍，《今天》的憂國憂民的調(diào)子，都不能在《琉璃》里看到。作者在小說里寫了一群沒有靈魂的讀書人，自然，整個畫面也看不到飄動的高遠(yuǎn)的情思。這是從胡同視角看人看事的作品，而沒有燕京之外的眼光。在我們的作者那里，胡同的蕪雜已經(jīng)把許多閃亮的靈光淹沒了。

或者可問：這是否是對批判精神的逃逸？抑或失望于人性的筆墨游戲？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理論似乎無法解析這部小說的表達(dá)。我閱讀薛燕平的文字，感受到對于市井文化的雜然心態(tài)。在回望以往的生活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是有的。那是衰而不老、腐而不敗的享世生活。太陽底下也有暗影，這暗影刻著這個古老皇城的基因。我們誰沒有這樣的基因呢？而改造這樣的生活，尋別一類的存在，也恰是讀者應(yīng)從中得出的感悟。由此見之，小說家可以給我們夢的生活，也可以給我們一個沒有被照亮的生活，這是兩類不同的精神凝視。然而不是所有的凝視都能夠給我們以這樣的思考：我們精神的光源應(yīng)在哪里？什么是健康、合理的生存？當(dāng)作家給我們帶來這樣的刺激的時候，那文本便有了尋常之外的意味。（文/孫郁）